“一橋飛架南北, 天塹變通途。”
原詩說的是建成于1957年的“萬里長江第一橋”——武漢長江大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修建的第一座公鐵兩用的長江大橋。大橋飛架于漢陽龜山與武昌蛇山之間,將長江從天塹變為通途。
中控創始人褚健給自己的定位則是在“科技”與“產業”之間的“架橋工人”。作為中國自動化行業龍頭企業,中控技術主要面向石化、化工、電力等國家大型基礎工業的客戶,提供以自動化控制系統為核心,涵蓋工業軟件、自動化儀表的智能制造產品及解決方案,大客戶中不乏大型央企和石油化工的民營龍頭企業。
中控集團的自動化領域其實與每個普通人也息息相關。
在杭州濱江的江南大道,西起錢塘江大橋,東至三橋機場路口轉盤,近10公里路段有18個紅綠燈,通常情況下開車至少要20分鐘,而現在60多碼時速僅需不到10分鐘。
江南大道上的這套紅綠燈控制系統就是中控集團旗下中控信息提供的控制系統,管理者通過控制和軟件就可以保持全部路段的一路綠燈。
自動化領域尤其是工業自動化領域具有較高的技術壁壘,關鍵技術向來一直由歐美日等發達國家的領先廠商所占據,被稱為“卡脖子”技術。在中控成立前,國內工業控制系統基本都靠進口。中控打破了我國高可靠、大規模控制系統一直被跨國公司壟斷的局面,實現工業自動化控制系統的國產化和自主可控。
5月17日,褚健在杭州中控科技園接受21世紀經濟報道《慧見》欄目專訪時表示,“我不認為自己是科學家,我也不認為自己是企業家。我一直把自己視為一名越來越熟練的‘架橋工人’,盡我所有的努力,在科技與產業之間架設一座橋梁。”
他是中國工業控制領域的頂級科學家,也是一名成功的企業家,他創辦的中控技術(688777.SH)于2020年11月24日登陸上交所科創板。
“登陸科創板是對中控科技實力的肯定”
科創板上市是對我們科技實力的認可,中控技術去年研發費用投入占營收比重超過11%,希望以后每年都能增長一個百分點。
《慧見》:中國2012年前后告別工業化高峰期,進入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期,能否舉例具體來說,中控是如何抓住中國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期機遇的?
褚健:中控一直從事石化、化工、建材等大工業的自動化,十幾年前中國幾乎所有高端的、大型的工業基礎設施用的控制系統都是國外的。因為控制系統作為工業的大腦,對可靠性的要求非常高,不得有半點的問題,否則會導致停產、爆炸。我們花了近20年的時間才把DCS自動化控制系統產品做到了今天的地位,很多方面已經達到了國際領先水平,一方面是我們努力的結果,另外中國整體經濟在過去40年里的快速發展,給了我們很多發展的機會。
隨著中國經濟轉型,原來的自動化轉向自動化+數字化+智能化,對中控來講,如何運用自動化技術、軟件技術幫助傳統企業開展數字化轉型,提高生產的安全性,降低能耗、物耗,提高產品質量,提高企業的經濟效益、綠色環保,所有都和我們的工業控制有關,趕上了一個好時代。
《慧見》:中控技術在科創板上市,對你個人和公司來說都有什么樣的意義?
褚健:科創板上市是對我們科技實力的認可,中控技術去年研發費用投入占營收比重超過11%,希望以后每年都能增長一個百分點。
上市對公司最重要的意義是擴大了知名度,但我們的戰略不會因為上市而改變,中控會沿著原定的工業3.0到工業4.0的路徑發展。對我個人沒有什么特別的影響,就是壓力會變得更大,僅此而已。因為我們現在要對員工、對企業、對用戶負責,還要對眾多的投資者負責,也要為國家和社會承擔更多的責任。
《慧見》:中控打破了國外壟斷工業控制系統的局面,實現了國產化替代。疫情之后,國產替代成為明顯趨勢,這是短期利好,還是長期趨勢?
褚健:中控業績有受益于國產化替代趨勢的成分。如果10年前有今天這樣的氛圍,對中控來講更好,因為那時還比較弱小,在大工程項目上案例不多。過去10年里我們已經做了很多中石化、中石油等企業的重大項目,我們希望跟我們的友商公平競爭、相互學習,我們也相信中國的企業能夠在公平競爭的環境下發展越來越好。
《慧見》:疫情之后逆全球化趨勢有所抬頭,中控在跟沙特阿美洽談業務合作,也在加快東南亞中東地區的業務布局,會影響我們的海外戰略嗎?
褚健:我覺得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新興市場隨著經濟發展肯定要上新的工業項目,一定需要控制系統,中控的控制系統會具有比較強的競爭力。比如說沙特阿美的合作,去年疫情期間雙方不能來往,只通過視頻開會,他們提出了很多的需求,我們在遠程幫助沙特阿美部署、開發的軟件,效果也非常好。
沙特阿美是全球頂尖能源公司,他們能應用我們的產品對中控開拓其他海外市場有很大幫助,目前我們已經在迪拜設立了子公司,未來在中東和東南亞地區,我們將會進一步拓展。
《慧見》:“中國制造”在國際市場上的印象可能并沒有太高的科技含量,中控是怎么與沙特阿美建立合作的?
褚健:中控這些年的發展在自動化、軟件和數字化能力上有了一定積累,在中國經濟迅猛發展過程中,我們做了很多好的自動化、數字化項目案例,積累了豐富的項目實踐經驗,這成為與沙特阿美合作的基礎。
《慧見》:具體來說,哪個案例打動了他們?
褚健:那太多了,在中國我們做了很多百萬噸乙烯項目,千萬噸煉油項目,包括全球最大的煤化工項目,都是成功案例。比如鄂爾多斯中天合創煤化工項目是全球最大的煤化工項目,整個項目的控制系統均采用了中控自主研發的產品,實際I/O配置點數逾17萬點,而一般業內千萬噸級的煉油項目配置的I/O點數也不過在3萬點左右。
所以早年客戶喜歡問你的產品都在哪兒用過,沒有在大項目用過就信不過,發展到今天,我們基本上覆蓋了所有類型和規模的項目。
《慧見》:案例的問題解決了,現在客戶的疑問更多集中在哪些地方?
褚健:比如說知名度,與跨國公司相比,很多外企都是百年老店。我們最重要的優勢不僅是提供基礎自動化工業3.0,更是包括工業軟件在內的工業4.0解決方案。智能手機的智能在哪里?不是手機硬件本身,是因為有大量的軟件APP。對工業來講要成為智能工廠也需要大量的軟件應用,就像人的腦袋,知識越多就越聰明,大量軟件的應用才能使工業、工廠更聰明,能耗更低,物耗更低,質量更好,效率更高,人員更少。
《慧見》:手機APP是由很多公司開發的,中控的工業軟件呢?
褚健:中控是一個軟件開發者,當然只依靠中控自身也無法完成這么龐大的工作。新創立的寧波工業互聯網研究院就是個平臺,希望像打造安卓、蘋果一樣,打造良好的生態,讓更多的軟件開發商、系統集成商包括中控在內,一起應用這個平臺,共同開發各種各樣的工業APP。
我們現在已有兩百多家合作伙伴,開發了1000多個APP,已經在591家企業里應用。我們希望把中國所有的工廠都變成“智能手機”,這是未來的發展趨勢。
《慧見》:近日美國因為最大燃油管道運營商遭到網絡攻擊而進入國家緊急狀態,引發了全球市場關注,作為國產工業自動化控制系統領域的帶頭人,你怎么看物聯網帶來的新安全隱患?
褚健:其實中國這方面也很脆弱,我們的工業基礎設施、城市的民用基礎設施都會面臨著這樣的風險。不僅油氣管道,包括很多煉油廠、電廠、電網都面臨著這些問題,因為都用的是控制系統,需要用計算機連通網絡。這個問題我覺得應該要高度重視,對中控也是巨大的機會,因為我們的控制系統也有安全防護的功能。
《慧見》:脆弱到什么程度?
褚健:2010年伊朗核設施受到病毒攻擊是全世界第一個通過病毒攻擊工業控制系統的案例,前幾年委內瑞拉的案例都非常具有代表性,以后這類案例可能會越來越多。國內現在的案例我還不太了解,但從技術、邏輯或者工業實際情況來看,可能是一樣脆弱的。
放棄昨天才能開創明天
如何察覺趨勢性變化?“單個客戶的困難不一定成為我的任務,如果很多客戶都有類似困難,那就是趨勢性機會,就會成為我的任務。”
《慧見》:對企業家而言真正重要的可能還不是趨勢是什么,而是趨勢的轉變,但這種轉變無法計量也無法預測,你如何察覺外界趨勢轉變的,5-10年內行業會有什么趨勢變革?
褚健:很幸運,在過去幾十年里我和中控做的事都趕上了趨勢的轉變,自動化、數字化、人工智能、工業互聯網這些熱點都跟我們有關。
我沒能力預見未來,但我知道客戶需要什么。中國整個工業基礎并不是很強,像能耗、物耗、產品質量等方面跟國外公司之間都有相當的差距,差距可能與工藝有關、與設備有關,與運行有關,但凡與運行有關的都與中控有關系,這就是我們的機會。比如說中國2030年實現碳達峰、2060年實現碳中和的目標,過程中就有太多的機會,任何工業企業都不可能說不需要自動化,不需要數字化轉型,不需要工業軟件。
如何抓住機會?就看能否幫助客戶解決問題,我們現在擁有2萬多家客戶,我要求團隊深入一線去了解客戶到底遇到什么困難。單個客戶的困難不一定成為我們的任務,如果很多客戶都有類似困難,那就是趨勢性機會,就會成為我們的任務。
《慧見》:中控未來若能在工業控制領域做到全球頂尖,贏的關鍵是什么?企業跟人都有生命周期,可能會死在哪些方面?
褚健:企業的確也有青年、中年和老年時代,我很不希望中控進入中老年時代。希望中控永遠是30多歲的青年,有經驗,有朝氣,有活力,更有拼勁。只要抱著“為客戶創造價值”的理念深入到一線的指導思想,相信我們就會活下去,也會活好。
《慧見》:德魯克說放棄昨天是所有類型組織變革的首要原則,放棄昨天的失敗不難,難的是放棄昨天的成功,什么是中控要放棄的“昨天”?
褚健:我沒看過德魯克這一段話,但你說了后我也非常認同。放棄昨天不僅僅事關企業發展,對個人也是一樣。放棄過去才能重新開始,放棄的同時要總結失敗的原因和不足之處等。
中控過去有很多很好的方面,也存在很多問題,我一點都不會回避存在的問題。一年365天,1天說成績,364天找問題。要做到很難,但會想辦法解決問題,有些問題解決不了,至少天天在進步,進步得比別人快一點我們就不會輸。
《慧見》:運動場上每個新世界紀錄都會刺激大批跟隨者打破該紀錄,在羅杰·班尼斯特之前,人類從來沒在1英里跑進過4分鐘,他突破后很快就有人隨之打破該紀錄。工業控制領域最可能會出現的新突破會是什么?
褚健:如果你是指技術上突破哪些極限,我覺得還是最近這幾年互聯網行業流行的一句話“跨界打擊”,但是工業是需要積累的。
《慧見》:過去是,行業外的技術對本行業沒太大影響,但現在外來技術給本行業帶來顛覆性革命的幾率很大。比如貝爾實驗室最偉大的科學成就晶體管的用途就不在電話系統,晶體管是所有現代電子公司的基礎。
褚健:原來一直不這么認為,但現在我們就高度警惕。過去我們認為工業是要積累的,但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跨界打擊隨時都可能發生,所以我們也高度關注外面行業的新技術。
《慧見》:有沒有觀察到什么跨界打擊的苗頭?
褚健:有。比如說一些跨國公司在和我們競爭控制系統的時候,就帶著很多的工藝包,比如怎么生產,為什么這么生產,都是有專利的技術。工藝就像炒菜的菜譜,包括配方、流程和各種催化劑等。
所以下一步不僅要提升工業控制系統的競爭力,還要加大力度研發工業軟件,形成工藝技術(PT)、設備技術(ET)、自動化技術(AT)、運營技術(OT)及信息化技術(IT)這“5T技術”。這是中控下一步發展的重點。
也就是剛才你講到的要放棄的“昨天”,中控的“昨天”是自動化,不會說丟掉自動化,而是在自動化基礎上重新開始,必須清醒認識到這一點。
《慧見》:中控的發展過程中有不清醒的時候嗎?
褚健:我們歷史上有很多保守的時候,不熟悉的會放棄。因為保守真的錯過很多機會。比如說我們10年前就關注到智能工廠,但重視程度不夠。今天大家都要建智能工廠了,我們手上工具不多。雖然還是走在前面,但希望能領先更多。
還有芯片,2012年我們就開始討論在制造業里應該有自己的芯片,那時我們就一直研發控制芯片。原來跟很多企業交流,通過芯片集成可以把三萬條代碼壓縮成一千條,開發的周期從半年壓縮到一個月,我們希望把這樣的芯片提供給制造業幫助數字化轉型升級。但還是做晚了。
《慧見》:現在主要精力花在什么地方?
褚健:思考和探討未來,就是你剛才講到的行業5年、10年后會怎么樣,10年我不一定能想得那么清楚,5年還是看得見的。5年內重點就是剛才說的“5T”要領先。如果按照過去的思路,就只要做工業3.0比如說IT就行了。
喜歡褚時健的褚健
褚健的書柜里有兩本褚時健的書,是他經常翻閱并為之思考的書籍。從任何一個人的角度來講,如何活的更有意義,是最關鍵的。
《慧見》:現在最焦慮的是什么,會讓你晚上失眠的?
褚健:沒有讓我睡不著的事。最焦慮的是時間不夠,有很多事情想做。以前做過一些從0—1的,但沒做得很多,今后會在這方面加大力度。允許一些失敗,如果說100%成功說明你就沒有怎么探索創新的東西。
《慧見》:從15歲就考入浙大的天才少年到浙大副校長,然后創辦中控登陸科創板,你給自己的人生考卷打多少分,還滿意嗎?
褚健:及格總有吧。我不覺得我是一個科學家,我也不覺得我是一個企業家,我經常講的我是個架橋工人,在科研和產業之間架起一座橋。從過去20多年實踐來看,我慢慢成為一個熟練的架橋工人。我在寧波新創建的寧波工業互聯網研究院,其實就是希望起到橋梁的作用來孵化產業。
《慧見》:如果今天有機會回去,即使知道會遇到后來的風風雨雨,是否會依然選擇創辦中控?
褚健:我覺得過去挺好,因為還是做了非常有意義的事,沒有什么好后悔的。做有意義的事本身就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哪怕遇到一些挫折和風雨那都是故事。過去就過去了,也是必須放棄的昨天。
《慧見》:能不能分享一下最近讀的書?
褚健:最近看的《相變》很有意思,相變是指水變成冰或者變成蒸汽這樣一種形態變化。打仗需要聽話的士兵,創新需要藝術家的想象力,如何讓它們融合在一起?這就需要有一個相變。
相變對我也非常重要,就是你剛才講到的放棄昨天,如果天天想的是昨天,創新就會減弱,但昨天不可能全部清零,因為明天一定是在昨天的基礎上發展的。
所以要拿出一部分資源加大創新,允許失敗。這就需要平衡,太多創新可能失敗太多,影響了現在。如果你想把今天的事做得最完美,其實過了今天不見得有明天或后天。但盡可能看準會讓你少輸一點。
《慧見》:作為曾經的教授,現在的企業家,對年輕人有什么建議?
褚健:不要急,打好基礎,堅持你的方向持續去努力,一定能成功。飛輪理論說朝著一個方向轉一個巨大的飛輪,到一定時候它一定會轉的飛快,但這并不是因為你某一次轉動產生的,而是你無數次的堅持。我覺得對中控來講,對我來講也是一樣。
《慧見》:如何看待財富?
褚健:財富就是數字嘛,身外之物而已。最重要的還是把一件事做好,這本身就是財富。
《慧見》:你書柜里有兩本褚時健傳,你欣賞他的哪些地方?
褚健:第一個跟我是本家。第二他把一個原來的小工廠變成知名煙草大企業,后來75歲后再創業,本身就是一種精神。從任何一個人的角度來講,如何活的更有意義,是最關鍵的。